“去得，月夕大潮，地门自启。”
老白蝠的语气又回复到一如既往的平静，甚或隐隐有些许冷酷，“老蝠陪上师进去过一次，自然可以再入。”
“只是内里太过凶险，以上师的无上神通尚且险死还生，你且妄想，老蝠却不敢陪，亦不会告知进入法门，免得遭你拖累。”
狐不疑唔了一声，撑身站了起来，拍了拍手，转而一笑：“知道你不藏私便好，我也不愿轻蹈险地，命里有时终须有，命里无时莫强求。咱俩虽然人妖殊途，也算共患难过，以后就是朋友，既然你要跟着我，那咱这就回去”
共患难不一定够格，既然老白蝠死乞白赖的要留在身边，他也没辙，生拉硬扯的一句话，主要目的就是把辈分给扯平了，省的以后面对一个几百年的老妖怪朋友，一想到辈分怪揪心的。
或许白蝠数百年踞于此间方圆，涉世未深，未受俗矩，倒也没有什么倚老卖老的心态，很平和的默认了狐不疑的说法，令后者感到很愉快，对这么一个妖怪跟着也就不怎么排斥了。
毕竟还能从白蝠那里学点东西，受点惊也不算吃亏。
狐不疑出洞，顺原路下山。
一路竟觉比登山而上时快捷许多，细思才发觉非只是上下山的不同。
梦界中行走，有些动作似乎不受世间规则束缚，变的有些奇怪。
有了这种感悟，正斜身后挺，小碎步朝山下疾走的狐不疑，忽而身体一顿。
他试着用目光寻找身下离的稍远些的立足点，紧跟着脚尖猛地一蹬，蛙跳一般甩臂蹦起，小心翼翼的朝立足点跃去。
前脚掌真实的踏地感清晰传至，却没有想象中随之而来的剧烈重压。
狐不疑心中一喜，暗道果然如此。
他却不敢放松，又是屈膝泻力一撑，借力弹起，再次落向另一处落足点，复又再次大鸟般腾空而起，一跃愈丈，飞扑而下。
迎面十足的逆风，滞空的滑翔感觉，使得他全身毛孔顿开，身心为之一畅。
人在半空便忍不住享受般的微微抬起下颚，展开双臂做飞翔状。
刚兴奋起来忽觉脚下一虚，心头立马闪过一丝不妙，暗叫了声糟。
身在半空，无处借力。
他方才一恍神判断错了下一个立足点，慌忙间冲着一丛蕨藤阴影当做了实地来踏。
结果一脚踩空，身体一个趔趄着朝前栽去。
无法伸直的双腿小跑着挣扎了几步，却也止不住加速前冲的势头。
最后还是以一个扑蝴蝶的造型，隐没于山坡萋萋荒草之中
狐不疑被摔的闷哼出声，手舞足蹈四处乱抓妄图止住跌势，却因山坡陡斜徒劳无功。
只得双手抱头，身体蜷缩成团，任命的把眼一闭。
山下悠闲踱步的小纸马，听到山上异响，抬头见半山一滚状物裹着一路尘烟直下。
它先是身体猛然僵住，似乎吃了一吓，等看清那人形才转为放松。
小纸马歪头斜眼目光随那人一路向下，等尘埃落定，才兴冲冲的小跑过去。
灰头土脸的狐不疑一睁眼，就看见一张马脸正龇牙吐舌头冲他乐。
没好气的一巴掌扇开马头，呸了几口嘴里的杂草，缓缓的从地上爬起。
深呼慢吸，小动作的活动一番手脚，检视身体也没有发现明伤，才慢慢舒了一口气。
情况比他预料的好，除了肋骨隐隐传来的一丝疼感，从山上一路滚下竟然没有受什么大伤。
结果不尽如人意，方才跳跃间的奇异感觉，却让他对梦界的了解又多了一些。
虽然一时感受难以尽述，但他相信，随着对此间的了解逐步加深，总有一天会慢慢明白，所谓的梦界究竟是什么所在。
被小纸马用头拱了拱，狐不疑才发现原本插在马首上的引魂香，早已熄灭了。
未免招惹妖物，赶紧翻出一根新的点上。
熟悉的香味弥漫开来，使他略感安心，这才施然翻上小纸马马背，驭马回转。
一路行至嵩山脚，忽闻一阵凄厉刺耳的尖鸣声自身后传至。
扭头循下山时方向望去，只见一朵黑压压的乌云，时不时变幻形态，于山中林海时隐时伏，飘来荡去。
远的看不真切，只闻阵阵厉啸，声声凄鸣，间奏断续，回音不绝。
狐不疑情知不是什么好物，扭头打量几眼就收回目光，催马疾走。
他没刻意去问白蝠那是什么怪东西，因为更怪的东西就在体内。
他已经从白蝠那里，了解到了一个不太妙的事情。
那就是如今寄居在他眉心命宫中，白蝠所化的白玉简，对他来讲就好像养蛊一般，完全靠他自身的精血气神养活。
更糟的是，不要说让白蝠以白玉简现形，就算每次与白蝠在心灵中交流，都要以消耗自身精血为代价。
怪不得白蝠入体，会让他感到头晕恶心。
这个残酷的事实，令他甫一听说就感到不寒而栗。
可惜为时已晚，白蝠虽坦言恶果，却也没自去的高德。
白蝠能向他坦白，估计是更怕寄居的鼎炉不爱惜自己，胡乱折腾。
未免他自暴自弃，才给了他一个修行太上玄冲破梦入魇残篇太白阴经.天无阴阳，可解厄难的希望。
白蝠以他的精血为饲，让狐不疑十分恼火。
他恨不得一刀砍了刚认下的朋友，可惜不知如何下刀。
任凭白蝠恋栈不去，等于一直耗费自身精血，迟早被吸成人干，大祸可期。
真去习练白蝠所言的破梦入魇残篇，谁知道是不是白蝠又一个阴谋
既然妖怪以他的皮囊为鼎炉，自是希望寄居的鼎炉材质越强越好。
谁知道等到鼎炉强到一定程度的时候，白蝠会不会破鼎而出
男子汉大丈夫，生出个蛋来还得了
狐不疑一路上心事重重，倒不是后悔被老妖怪引入嵩山，助其脱困。
因为这实在是避不过去的事情。
他担忧的是敌暗我明，他对白蝠的了解，对梦界的了解，显然没有白蝠对他的了解多。
想了解白蝠与梦界，就得了解它所处的世界与法则，就得去修习那个什么鸟残篇，就有可能又被老妖怪摆一道。
什么都不做就是等死，按白蝠的吩咐办又可能再入彀中。
因果循环，报应不爽。
这真是一个怪圈。
“真是你不找事，事会找你。”
狐不疑喃喃自语，一脸纠结，任小纸马带着飞奔，身体随马背起伏，神情却没了临来时的畅快。
“天意如此，非是老蝠害你，切勿忧神，神伤气损，于修行无益。”
老白蝠自脑中忽而感叹。
狐不疑心中愁绪一敛，却不是被白蝠说动，反是念及天意，忽有所悟。
不管前路如何，负面情绪总是于事无补。
这一扑赌折了本，更需打起精神跟老妖怪周旋才是。
于是振奋精神，夹马四顾，高喝开声：“此间妙，传曹孟德好梦里杀人，我当学梦里杀人之法。”
白蝠或许体悟到了个中情绪，见狐不疑不愿搭理它，也就沉默下去。
一人一马直入嵩阳县境，奔入饮马驿临栈青石大街，缓缓接近客栈门前。
明亮妖异的赤色月光下，斜挑的竹竿上，迎客幡有气无力的耷拉着。
两盏内里蜡烛已经熄灭的风灯，仍旧挂在屋檐下，随风轻晃。
依稀景物如旧，却令狐不疑眼角一抽，心中发悸。
抽眼打量四周，提神暗自戒备。
现下是寅末时分快至拂晓，就算他昨夜未归，栈前的迎客幡与灯笼，也应该有伙计过来收走。
或许是有人大意，但多年走帮养成的警觉令他不敢掉以轻心。
见空荡荡的大街上无可疑人物，便一个翻身下马，近至栈门前。
栈门是由内插栓锁着的，身子像画片一样从门缝挤进栈门，再次空间错乱的感觉虽然依旧，却未让他如首次体会时那般惊奇。
稍微定了定神，立时感觉到了栈内的某种不寻常的静寂。
他未敢轻易深入，反而贴墙顺着墙根走了一段。
血月偏斜，赤光犹亮。
周遭能见度极佳，一溜墙根没有发现脚印。
几处暗中布置的示警机关也没动过，人不是从前门跳墙进来的。
如果是顺墙上房，很难不触动墙顶虚瓦。
畜棚的骡马无恙，前院右厢靠货栈的偏房里，大通铺上横躺竖倒着六个伙计，侧耳细听，鼾声起伏，仿佛睡熟的样子。
狐不疑不知在梦界的自己，本体是实是虚，试着用手推了推一个熟睡中的伙计，指尖一丝微弱的触感传来，最终手掌却虚无实质的隐入伙计身体。
前后不同的感触与结果，使他惊疑不定，自己梦界的本体竟是虚实之间不成，还是能彼此转化
顾不得多想，仅凭粗重的鼾声与感觉，他就明白几个伙计不是处于深度睡眠，便是处于昏迷中。
他更愿意相信后者。
回忆起当晚被夜憎吓醒前，那一瞬间的惶恐。
他轻轻闭上双眼，试着酝酿情绪，刻意让情绪剧烈波动起来。
朦胧间似乎脑中传来了白蝠的厉声喝阻，越飘越远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