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色皎白。
阿妙死盯着月亮没命地跑，原野茫茫，不辨方向，也没了去处，她只好朝着漆黑夜空中那唯一的光亮，不知跑了多久。终是脱了力，一个不稳，跌在地上。
时值盛夏，芨芨草长了半人高，将她小小的身子掩住了，大概是跑得太累，加之草叶茂盛，因此这一跌并不觉多疼。
她闭着眼哧哧地喘着气，方才那些惨烈的景象却霎时涌至，哀嚎之声不绝于耳，街巷之中尽是火光，阿娘一手抱着幼弟，一手牵着她，向郊野之处逃命。只是常人跑得再快，如何能快得过利箭呢？阿娘挡在她身后，倒下的时候狠狠推了她一把，“快逃！”
“逃！”她的脑中只剩了这个字，一夜之间家园亲人尽皆无存，这时她才意识到这一切，心下猛地刺痛，眼中一酸，便落下泪来。缓缓站起身，强自踉跄地走着。
又不知走了多久，天色已白，太阳升起来了，烈烈的日头落在大地上，周围早已渺无人烟，想来是安全了。阿妙再没了力气，更觉饥渴难耐，折了片草叶在嘴里嚼了嚼，又酸又涩，干巴巴的，并没有草汁。
乌族的村寨都建在这广袤原野的水源近旁，若想去寻水，势必会再遇到昨晚屠杀乌族的那群楚人，若滞于这荒原之上，没水没粮，夜晚又时有野兽出没，她的命也迟早保不住。这样想想，竟是到了绝处，阿妙不觉心灰，眼睛干干的，却是哭也哭不出了，倒不如昨夜同族人一起了断于大楚的刀兵之下，总好过拼死逃了这许久，还是不得生路。
但她不想死，她想活着，毕竟她逃了出来，活到现在，哪怕只在这里多挨一时半刻呢。她四下里望了望，见前面的山脚下隐隐有一岩洞。
在洞里待着总比在这大日头下暴晒而亡好，她这样想着，便勉力走过去，进得洞内，却见洞里已有三个乌族打扮的少年人歪在地上，看起来略比她大一些，皆一身狼狈，气息奄奄，想来亦是昨夜一路逃命至此，见她进来，微微动了动，大概也没力气说什么。她没靠近他们，在近洞口的地方靠着岩壁缓缓坐下来，闭上眼睛，渐渐失去了意识。
朦胧中又不知过了多久，忽觉喉中一片甘冽，阿妙悠悠醒转，只见一眉眼和善的中年妇人正拿了水袋喂她饮水，她有了精神，大口大口地饮着，那妇人见她饮得足了，给了她一点干粮，又转而往洞内去喂其他三人。
那妇人头戴乌巾，手执白玉珠，着一身白袍，袖口有雪莲暗纹，阿妙认出这一身打扮似是净灵教的使人。
净灵教立教已有百年，原在西方神山穆朗雪山之上，而近年来楚、宛、朔三国的交界之处时有纷争，净灵教人数年来救济、安抚这周边之地的百姓，很受世人尊崇。
乌族虽独立于三国之外，却因栖于三国交界之地，也同沐净灵教圣泽。阿妙便跪了下来，依着净灵教之礼，翻覆手臂三次后拜了拜，道：“谢圣使救命之恩。”另外三个少年也随之拜谢。
圣使很是受用，赞道：“好孩子！”又语气温和地问他们：“你们叫什么？多大啦？”他们一一答了，一个少年十四岁，一个十三，还有一个是女孩子，也是十三岁，洞中昏暗，先前阿妙疲累至极，因此没看清楚，听得声音才晓得。
“我叫阿妙，我十三岁。”阿妙虽然和他们年纪差不多，但身量是几人中最小的，看起来倒是比其他三个人年幼不少。
圣使悠悠笑了笑：“眼下乌族的村寨你们是回不去了，我虽有心将你们都救下，但我只有一匹马，载不动你们四个娃娃，干粮和水也不多了，从这到有人烟儿的太平地方少说也有几十里，单靠走是走不到的，我也只能带着你们其中一人，真是为难……”
几人立马跪地而拜，道：“圣使娘娘，救救我吧！”他们皆知此地荒僻，不可久待，何况刚饮了水吃了东西，从鬼门关转了回来，求生之念更甚，阿妙身边那位少女更是哀哀地哭了出来。
“都是可怜孩子，我也无法抉择……”圣使叹了口气：“我来此本是为我净灵教采集神药，但那神草恰长在这山的崖壁之上，我虽有心采药，只因年岁大了，这山崖难以攀缘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，才进得这岩洞之内歇息，遇到你们这几个娃娃。你们岁数小，比我中用，可愿助我采药？”
性命攸关，圣使这样一说，他们哪有不愿的，四人皆是连连点头。
圣使将他们带出岩洞，此时已近傍晚，一轮夕日斜斜挂在西方天幕之上。几人来到山崖之下，抬头望去，只见山崖高耸陡直，岩壁除了些深扎石缝的韧草坚茎可供攀附，就连凸石都寥寥无几，可谓险之又险。几人见了都面露怯意，但也不愿失了活命之机。
圣使向他们细细描述了神草的品貌，他们留心记了，圣使点头，道：“此事便由上天决定罢，你们从这山崖下同时出发，谁最先采得崖顶上的神草交给我，就证明谁的诚心更笃，是与我净灵教有缘之人，我自会携有缘之人一同离开此地，归于我教。”
男子本就比女子力壮，圣使话音甫落，两个少年便面露得意之色，阿妙虽身小力弱，却只盼尽力一搏，一时间也顾不得其他。
待到攀崖之时，两个少年自是领先，另一位少女却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来，她用匕首插入岩缝，以此借力，很是便宜，比起徒手攀缘的少年倒没有慢到哪去，由于圣使先前并未言明不可借物，她这样做也无可非议，阿妙单凭一股子韧劲儿，虽落在最后，也是紧紧跟住了前面三人。
阿妙起先一直是在最后面，三人并没太把她放在心上，待快要爬至山崖中途，三人之力式微，速度不觉也慢了下来，阿妙爬的虽慢，却一向耐得辛苦，加上她为补自己身小力弱之不足，移动之间先用心观察崖上草木石势，每一步都攀得极巧极稳，并不是一味蛮爬，渐渐便有赶超三人之势。
如此相互追赶，几人之间便总有些有意无意的磕碰拉扯，另外三人见阿妙单薄，更是在她要越到前面之时，或推或搡或挤或踹，使尽手段让她落在后面，阿妙攀崖原已竭力，又要分心防范应对他们的攻击截绊，几次险些落下崖去。
她咬紧牙关一心向上，前面的少女见她又要超过自己，狠狠瞪了她一眼，一手抓住崖上韧草，另一手拔出石间的匕首，便使力往阿妙正在攀缘的右手上刺过去。
阿妙猝不及防一个吃痛，右手猛地痉挛松了开，好在她反应及时，左手狠狠使力勾住崖上一小段树枝，一脚踏在一小块凸起上，才没有坠下崖去。
阿妙惊魂未定，只觉心下一片寒凉，推搡便也罢了，没料到一位年岁相仿的弱质少女竟会对自己下这种绝命的狠手。
她一怒之下便去扯拽那少女，她右手伤得不轻，流了好些血，却也顾不得了，她既然害她活不了，那她也别想活。少女不想阿妙受伤之下竟然能如此不要命地拦她，加之身在悬崖之上，一时间又急又怒又惊又惧，一手扶稳崖壁，另一手便拿匕首对着阿妙乱挥，如此阿妙身上也伤了几处。
二人一时僵持不下，眼见着两个少年领先上去了，阿妙本就体弱，现下又一身伤痕，少女带着匕首，没一会就挣脱了她，得意地瞥了她一眼，忙爬着去追赶两个少年去了。
阿妙停在半山的崖壁上，夕阳一点点从荒原之西坠下去，暮色四合，她向崖下望了一眼，圣使在一块平整的大石上闭目打坐，并不留神崖上四人的行动。
阿妙料定，自己现如今受了伤，再爬下去只会愈发吃力，无论她如何去争，已是注定无法率先到达崖顶采得神药，甚至还未上去，就已坠落山崖了，就算她上得去，只怕也没命再爬下来了。
没命……再爬下来了？阿妙这样想着，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，这念头甫一冒出，她自己也是一阵惊惧。天色渐渐黑了下去，月亮升起来了，今夜的月亮雾蒙蒙的，没有昨夜疏朗明亮了。
阿妙不再向上，而是缓缓向山崖下往回爬去，虽然借着微微月光辩识山形极为困难，但她上来之时已留心识记草木树石，加之小心谨慎，下得山崖也是极为稳妥，而其中有几处攀缘必要借助的凸石、草木，她也一一识记于心。
采草？她嘴角扯出一抹笑来，采便采，狠狠扯断一株草茎，向山崖下掷去，这根树枝也是……她一面向下攀爬，一面将上方的可凭借之物悄悄毁去，手上的鲜血蹭在山壁上，她只作不觉，摇动摇动，噫，这山石便松动了些……
仿佛是过了几世几年，阿妙终于回到了地面上，圣使听得响动，便问：“你叫阿妙是吧，采得神草了？”
阿妙摇头，圣使见她脸色苍白，身上好几处已经受伤，衣衫上也染了血，轻声笑了一下：“活命的机会，便这样放弃了？”
阿妙依旧摇头，心下却隐隐纳闷，都言净灵教人信仰忠诚，心地良善，最以天下苍生之疾苦为心中大任。但这位圣使的这番言谈举止却颇冷淡了些，阿妙不禁又窥了一眼那圣使，她已复又闭目，月光照在她的眉目间，却是一片祥和，想来圣使是暗恨自己无求生之念，愧对她一番苦心吧。
